童蒙時，最讓我揪心的事情就是常?？吹教c爺爺吵架。那時，懵里懵懂的我面對父親爺爺與我爺爺的吵鬧，我真是不知所措。不知他們為什么吵，更不知道他們父子倆誰是孰非。只知道每到月初生產隊稱谷之際，總是看到爺爺與太公大吵大鬧。

　　隨著自己年事的增長，后來我漸漸明白：太公與爺爺原來是為每個月從生產隊稱來那點點可憐的口糧而爭吵。我太公太婆每月那少得可憐的糧食，別說是谷子，就是大米也遠遠填不飽太公太婆的半邊肚子。所以，太公太婆幾乎長年累月吃的都是稀粥菜飯。而成天在生產隊一線勞動的爺爺，從生產隊稱來的那點點可憐巴巴的糧食更是遠遠不夠自己家人糊口，哪又還有多余的糧食給太公太婆補給呢?因此，每到生產隊稱谷時，爺爺與太公總為那點糧食大動肝火。

　　每當太公與爺爺吵鬧時，我父親看到，或叔叔看到，便遠在一旁瞪著爺爺說：你兇，你兇，看你兇到什么時候，你現在不好好孝敬你的老子，還橫強霸道罵你的老子，等你老了，看我們怎么收拾你……我爺爺壯年時，身高體強，力氣大，嗓門大，脾氣亦大。動不動就愛訓人，火來了，甚至愛動手打人。村里的老老少少都怕他。我的奶奶更是活怕他，當然也更恨他。我父親、叔叔幾兄弟沒有一人尊他敬他，個個心里都恨他。

　　1985年正月初五，爺爺突患疾病，肚子拉得厲害。盡管村里的赤腳醫生拿出了看家本領，可是爺爺的病非但沒有絲毫好轉，而且還日趨沉重。爺爺那幾個吃皇糧的兒子，雖然也時常到爺爺病床前轉轉，但誰也不吭聲準備送爺爺去醫院治療。爺爺的病情越來越嚴重，眼看爺爺都快不行了，可他吃皇糧的兒子們還是無動于衷。我實在是忍無可忍了，急忙把自己參加工作來——每月微薄的工資所積蓄下來的全部家當掏出來，連夜喚車將爺爺送往縣人民醫院。

　　經過醫生的精心治療，兩個月后，爺爺康復出院了。 爺爺出院后，精神好多了，嗓門又大了，脾氣亦更大了。動不動又開始訓人了。奶奶埋怨我，叔叔質問我：為什么要去救你爺爺?為什么不讓他早點死去?難道當年他怎么對付你太公的事情你都忘了么?——怎么會忘記啊，我現在都還記憶猶新呢。但作為我們這大家族的長孫，我難道還要讓我爺爺當年對付我太公的悲劇在我們這些孫輩身上重演么?不能哦，絕對不能讓爺爺當年對付太公的悲劇在我們這些孫輩們身上繼續重演哦!

　　1989年秋，奶奶因病住進了縣人民醫院。幾經治療，奶奶的病情不但沒有好轉，而且還日益惡化。奶奶怕自己在外面咽氣，不能在家壽終，所以高低要回家。當病入膏肓的奶奶被專車送回村時，她的幾個兒子齊刷刷地站在那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不肯挪動半步前去背奶奶?？戳T，我的肺都快氣炸了。我立即俯身將奶奶一口氣背回家。奶奶回家后，不希望其他人護理她，更不愿別人給她喂食物。奶奶每天都非要等我中午或放學后匆匆趕回家給她喂東西吃。在奶奶生命彌留之際，我偎依在奶奶的身邊，親手把著奶奶時急時緩時斷時續的脈搏，送她走完她人生的最后一程。

　　2000年夏，母親在鄉下趕著集突患疾病，住進了醫院。母親開始四肢麻木，后來慢慢癱瘓了。弟弟妹妹都在忙自己的，只好又由我來護理母親?？吹侥赣H每天要打許多針吃許多藥，特別看那80余厘米長針扎進母親的脊椎，我的心都快碎了。由于母親每天要服大量藥物，所以住院后一直沒有大便過?？吹侥赣H被大便憋得要命，作兒的我更是心痛不已。為解除母親的痛苦，我不得不用牙簽小心翼翼地從母親的肛門里一點一滴掏出大便來。我一邊掏一邊落淚。我并非為那悶心的大便臭而落淚，而是為母親忍辱負重數十載的人生而悲愴，為母親坎坷多舛的命運而啜泣，為母親被病魔折磨成這不堪的模樣而痛心。

　　2002年春，母親去世不久，我那顫顫巍巍的父親又患病偏癱了。說話支支吾吾，誰也聽不清楚，走路腿腳沒勁支撐不了自己的身體。吃飯老是拿不起筷子，即便使盡渾身力氣拿起了筷子，手也總是不住地顫抖，碗里的飯菜總送不到自己嘴里。而餐桌上，餐廳地面上滿是父親抖落的飯菜……盡管幾次三番到醫院治療，但還是沒有絲毫的療效。后來，父親慢慢全癱瘓了，他的腳手自己根本移不動了。我不得不用調羹給他慢慢喂食物了。最麻煩的，就是他自己的大小便失控了，屙屎屙尿自己都不知道了。

　　2008年除夕之夜，正當家家戶戶沉醉在春晚的歡愉之時，我父親卻在我剛剛裝修好的嶄新的房子里搞得滿床都是屎尿。棉被、墊單、衣服到處都弄得是屎尿。我急忙給父親擦洗干凈，然后重新給他換上衣服、墊單、棉被。雖然滿屋皆是屎尿臭，但我心里毫無怨意。爺爺、奶奶、母親都護理了，現在自己父親癱瘓了，我怎能不盡心盡力的護理好么?即使父親屎尿再多，我也不能嫌臟，更不能嫌臭哦。因為直覺告訴我，父親與我相處的日子不會太多了。父親這輩子在這世上又還有多少時日讓我這作兒的來護理他呢?!

　　我的爺爺奶奶相繼去世了，我的母親父親亦先后走了。每逢過年過節，當我看到我的樓上樓下左右鄰居三代同桌四世同堂杯觥交錯時，我的心酸楚不已，淚潸然而下。我不得不悄然拭淚，吩咐女兒在斟滿美酒盛滿佳肴的杯盤上架起筷子，在我自己的家門口點上幾沓冥紙……

　　時至今日，人到中年，我才在自己人生旅途中漸行漸悟“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的真正含義。

　　作者：中國少數民族作家學會會員，湖南省作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