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走進了幾十萬年前的地球。山、水、瀑、峽、洞、潭嘈雜而安靜地碼放在一起:山,筆直筆直的,刀削過樣,一律表情堅硬,肌腱凸起;水,總是踮著腳尖走走停停,這里一隊,那里一群;峽,似用力拉開的石門,好像只要一松手就會立即關(guān)閉;洞,張著一片驚愕的嘴,大呼小叫著造化的神力……
“喀斯特”是地質(zhì)學(xué)范疇內(nèi)的一個家族的名稱,像雅丹、丹霞一樣有屬于自己獨有的身體構(gòu)造和外貌特征的姓氏。所有的“喀斯特”都長得很相像,但重慶武隆的“喀斯特”卻以集山、水、橋、坑、泉于一身的夢幻姿態(tài)在中國“喀斯特”的眾多子嗣中獨具風韻。在我看來她更接近地球最初的質(zhì)樸。
無準備的美,才是最動人的。
地形圖上的武隆,百轉(zhuǎn)千回,魅影綽綽。五陵山脈與大婁山脈的推擠,使武隆的地形像水一樣起了紋路,蕩漾中有了山峰誘人的突起和深谷完美的凹陷。他的美拒絕平鋪直敘,從頭到尾跌宕起伏。她又像一扇半開的屏風,青山綠水,石橋飛瀑都掩在錯落的折皺里。真正的美在含蓄和收斂,在變化和留白。武隆的山水美得聰明。
張藝謀編導(dǎo)的歌舞劇在武隆桃花溪峽谷實景上演。聚光燈照亮了對面壁立的崖石,一片纖夫的裸背在光景變幻中泄洪一樣地涌來,那一聲從石縫中鉆出來的吶喊帶著與歲月重重的摩擦,滯遲并酣暢地響起。一條船掀開夜幕緩緩地駛進峽谷,一個男人在船頭朗誦:“朝辭百帝彩云間……”
歷史發(fā)黃的一頁被張藝謀神奇地拷貝了出來;長江瞿塘峽口大水急走,峭壁側(cè)身,猿聲嬉鬧,輕舟如飛……纖夫與詩人的影子在此重疊,地老天荒中一篇沉重與瀟灑、生活與詩意,我們除了安靜閱讀,豈敢隨便地翻過。“忘了吧,忘了吧!”纖夫無奈而酸楚的道別在空谷落葉般飄零,卻如一擊重錘,砸痛了我們的心。
張藝謀是一個用現(xiàn)代聲光技術(shù)講述中國故事的高手,歷史和文化的碎片被他裝進特別的“匣子”,靠著光的反射、折射就能讓你迷醉在“萬花筒”的世界里。2008年北京奧運會開幕式,讓張藝謀式的情景剪裁如天衣一樣美到極致。這回,我在武隆天坑中見到他拍攝《滿城盡帶黃金甲》后留下的外景地,據(jù)說這是一處毀后重建的唐代官驛。從崖頂往下看,它像一條青龍盤蟄谷底,等到一朝被世人所識,神龍?zhí)ь^,金甲滿身。
“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今晚,芙蓉花一樣美麗的女兒要遠嫁了。桃花溪峽谷,一戶山民的木樓燈火徹夜不滅,窗戶里,年邁母親的身影被拉得很長。盛裝的女兒走下木樓,燈光暗下來,漆黑的峽谷里只有女人的身子艷如芙蓉。
“月亮彎彎照華堂,
女兒開口叫爹娘。
父母養(yǎng)兒空指望,
如似南柯夢一場。”
哭嫁歌一起,女人的無奈、人生的虛空在黑洞樣的深谷里無邊無際。父母的巴望、女兒的牽掛,終將像臺上那團越縮越小的追光,最后連幻夢的影子都收走了。
芙蓉女兒是沒有選擇的,但選項越多,正確的比率就越低,有時候?qū)α晳T的遵守和世俗的順從可能會讓幸福來得更真實。“與其在懸崖上展覽千年,不如在愛人的肩頭痛哭一晚”??纯次讔{崖石上的“神女”吧,把個好端端的女兒身固執(zhí)成了冷冰冰的石頭,用長夜的熬守等來虛張的敬仰,這是對全人類女性的一次冠冕堂皇的集體謀騙。所以當有人將武隆仙女山上的一塊石頭與三峽“神女峰”作比時,我卻認定他更像是西天取經(jīng)途中的石猴:看那筋斗云翻得瀟灑,看那喜怒于色的快意,看那善惡在胸的大徹,看那忠誠知恩的品行。武隆仙女山上果真有仙女的話,唯愿她雖生在瑤池,卻活在人間!
一直不明白,為什么“喀斯特”的名稱來自國外,在地形圖上看中國,活脫脫就是全球最宏偉、最立體的“喀斯特”:我們有三山五岳立地拔劍,有湖泊濕地洞開天眼;有長江黃河虹截南北,有走廊絲路云通東西……
在古書中讀“喀斯特”,更讓中國人倍增底氣:“巴路綠云出,蠻鄉(xiāng)入洞深”,是不是看見了大巴山深處山外有山、洞中有洞的奇景;“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鷺洲”,是不是有如玩了一回在實地坐過山車的心跳。
我國是“喀斯特”家族的族長,理應(yīng)得到世界的尊敬和仰視,只是我們像武隆的“喀斯特”一樣過于低調(diào),長期閨藏深山無人識,不然,我想作為一種地貌的命名,將不是南斯拉夫和意大利交界處的那個高原——“喀斯特”,而是在中國大婁山脈與武陵山脈懷抱中一個美麗的小城——“武隆”!我們的地球?qū)⒁驌碛斜姸嗝烂?、奇幻的以碳酸鹽巖石地質(zhì)構(gòu)造為特征的“武隆”地貌而搖曳多姿,魅力綻放!